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欧阳予倩抗战剧作述评

作 者:丘振声 曾有云 魏华龄

出 处:桂林抗战文化研究文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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抗战期间,欧阳予倩活动的地点主要在广西和上海,在香港也短暂停留过,而在广西的时间最长,达7年之久。他在这一时期的戏剧创作,包括话剧、戏曲和歌剧共28部。其中话剧有《青纱帐里》(三幕剧)、《曙光》(独幕剧)、《越打越肥》(独幕剧)、《战地鸳鸯》(小杂会)、《我们的经典》(小杂会)、《忠王李秀成》(五幕历史剧)、《一刻千金》(独幕剧)、《旧家》(五幕剧)、《可爱的桂林》(独幕剧)、《桂林夜话》(又名《归来夜话》,独幕剧)、《言论自由》(独幕默剧)、《桃花扇》(三幕九场),共12部。戏曲剧本有《渔夫恨》(京剧,桂剧)、《梁红玉》(京剧,桂剧)、《木兰从军》(桂剧)、《广西娘子军》(桂剧)、《搜庙反正》(桂剧)、《孔雀东南飞》(京剧),还有整理改编的桂剧《关王庙》(《玉堂春》中的一折)、《断桥会》(《白蛇传》中的一折)、《烤火下山》(《少华山》中的一折)、《抢伞》、《拾玉镯》、《人面桃花》、《长生殿》,一共15部,歌剧有《得救了的和平之神》。

从内容上看,欧阳予倩在这一时期的剧作,大都以抗战中的现实生活为题材来进行创作的。

1937年10月,上海大时代出版社出版的三幕话剧《青纱帐里》,列为“抗战小文库”之一,这是欧阳予倩抗战期间创作的第一部话剧。1938年夏,他应广西省顾问,原广西省省长马君武博士邀请南来桂林,为国防艺术社导演了该剧,并从头到尾作了较大的修改,第二、二幕作了增删,第三幕推倒重写。这出戏以义勇军抗击日军为题材,描写敌人一边用欺骗宣传“日军一到和平立见”,一边用轰炸、屠杀制造恐怖,致使敌占区群众生活艰难悲苦,甚至家破人亡的同时,着力刻画义勇军在民众武装的配合下,跟日军浴血奋战的大无畏精神。

1939年,欧阳予倩应邀再次来广西,举家从上海迁到桂林。当他在桂林目睹国民党顽固派及其官僚军阀大敌当前,不顾民族危亡、民生疾苦,大发国难财时,愤恨之情由然而生,在很短的时间里,便挥笔写出了独幕剧《越打越肥》。这是他到广西后最先创作的一部话剧,其剧情大意是:抗战爆发后,前方将士和老百姓,在极为险恶的条件下,与日军顽强作战,越打越瘦。而官僚张三“胖子”之流,却与不法奸商勾结,私运仇货,囤积居奇,操纵市场,中饱私囊,变得“头也肥,脑也肥,肠也肥,肚也肥,外带荷包更肥”。这位“胖子”不仅本人私运仇货发国难财,他的二姨太、三姨太也不甘示弱,竞相走私捞钱,并由此引起种种矛盾,铸成一出洋相百出的丑剧。作者关于写作这出戏的目的有个自述:“《越打越肥》是1939年在桂林写的。那个时期以李宗仁,白崇禧为首的广西军阀和他们的亲戚都依仗枪杆子走私。人们都说,‘百姓越打越瘦,阔人越打越肥’,我便写了这个戏讽刺那班越打越肥的家伙。”

继《越打越肥》之后,欧阳予倩根据战时的斗争生活和对敌斗争宣传的需要,把独幕话剧的创作,列为重要的表现形式,连续写下了《战地鸳鸯》,《桂林夜话》等剧。《战地鸳鸯》和《我们的经典》类似活报剧,作者谦称为“小杂会”。前者讽刺在战争当中“乱搞男女关系的人”,表现了作者强烈的义愤和揶揄之情,后者通过上海租界的一个小镜头,揭露洋人与日寇相勾结,迫害无辜的罪行,表达了敌占区人民抗战必胜的坚强信念。《可爱的桂林》、《桂林夜话》和《言论自由》等剧,抒发了剧作家对美丽山城桂林毁于战乱的无限感慨,揭发那些“带枪的同志”在抗战刚刚胜利后对百姓的欺压,寄寓着对国民党当局含蓄的警告,揭示了国统区人民要求言论自由的强烈愿望。与其说这是一出出独幕短剧不如说是一发发炮弹,它们在敌人的营垒中炸响,飘散着浓烈的火药味。

《旧家》和《忠王李秀成》是欧阳予倩在桂林创作的多幕剧。《旧家》通过一个腐败,濒于崩溃的家庭中三个儿子的故事,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麻木心理,同时也借老三以知识青年的身份,脱身于旧家之外而从事经营农场的工作,向社会发出了强有力的呼吁。该剧不失为一部针对现实的作品。五幕历史剧《忠王李秀成》,是欧阳予倩抗战时期话剧的代表作。它以太平天国为题材。这类题材过去已有不少人用来写过戏,在那关系到民族生死存亡的抗战时代,欧阳予倩为什么还要选取这个题材呢?对于这个问题,他在该剧的序言中作了明确的回答,一是出于对名将李秀成的崇敬,李秀成“既善治军,又善治民。他公忠体国,又能体贴民情,是一个特殊的人才”,二是通过对李秀成英雄事迹的表彰,来激励抗日军民的民族气节。尽管“倭寇的劫夺和现今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,性质完全不同,用倭寇作题材写成的戏,来反映目下的中日战争,决不能吻合无间。但是用征倭寇的斗争情绪来刺激我们敌忾同仇之心,是很有意义而且有作用的”。《忠王李秀成》这出戏,从曾国荃第六次围攻天京开始写起。李秀成在大敌当前天国危急之时,为国为民,一片忠心,把天下兴亡之责担在肩上。根据调查得来的敌我双方的具体情况,李秀成作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作战方案。这个方案,本是救国良策,但是,“天王洪秀全却仍然对李秀成猜忌不已,那些皇亲国戚采用种种卑劣手段,夺取权利,分裂革命力量,使李秀成挽救太平天国的一个个计划均无法实行,只能在日益颓败的形势下坚持苦斗,直至天王自杀,天京陷落,李秀成被俘……作者就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中,成功地塑造了‘忠王’这个典型性格,从而说明,太平天国根本不是败于清朝和帝国主义,而是败于内部的分裂——奸佞的当权和叛贼的出卖”。这就是这出戏的主题思想之所在。它在抗战进入第五个年头之后在桂林上演,曾轰动一时,成为街谈巷议的叫座戏。

从以上对部分剧目思想内容的阐述可以看出,欧阳予倩抗战时期所写的话剧是为着抗战的,他创作改编整理的京剧,桂剧和歌剧,也同样是为着抗战的。《广西娘子军》和《搜庙反正》是两出桂剧现代戏。前者歌颂抗战中的广西妇女不畏强暴、英勇杀敌的英雄业迹,可惜剧本已散失,后者通过双枪神手王盛秋为队长的游击队,在一个农村土庙里规劝伪兵反正,共同抗击日军的故事。

在欧阳予倩从事多年的桂剧改革中,改编整理了十来出桂戏。这批剧目虽然不是直接以抗战的现实生活为题材,但也具有间接为抗战服务的深刻含义,尤其是《桃花扇》和《梁红玉》这两出戏,倍受观众好评。《梁红玉》“歌颂了抗击外国侵略者的英雄人物,暴露了侵略者和汉奸的罪恶,而且借剧中老百姓的口,说出了显然是讽刺国民党反动派的话”。该剧是全面抗战爆发后,欧阳予倩满怀爱国激情,在“孤岛”上海仅用七天时间写成的。1938年夏,欧阳予倩来广西帮助桂剧改革,所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京剧本的《梁红玉》改成桂戏,交由角色整齐实力雄厚的桂林南华戏院桂剧班演出。戏上演后,观众踊跃购票观看,连演了28个满场。田汉在文章中指出:“这是一个在抗战期间很有教育意义的戏”。

如果说《忠王李秀成》是欧阳予倩抗战时期话剧的代表作,那么,戏曲方面的代表作当推《桃花扇》了,这是“欧阳予倩精心创作的艺术珍品”。剧本主要是通过李香君和侯朝宗的爱情为线索,成功地塑造了秦淮著名歌妓李香君,以及柳敬亭、苏昆生、郑妥娘等下层人物真实而感人的艺术形象,讴歌他们高尚的民族气节,与此同时,“对那些两面三刀、卖国求荣的家伙,便狠狠地给了几棍子”。戏中的女主人公李香君,“既有风尘女子的特质和悲惨命运,又有超脱尘俗的天生丽质,她宁死不屈,敢于抗暴的性格,深刻地体现了坚贞的爱国主义情操”。“赏心亭骂筵”一场使主人公李香君的思想境界升华到了顶点。南明小朝廷骄奢淫逸,在清兵就要渡江,金陵危在旦夕之际,仍在“赏心亭”征歌选舞,荒淫作乐。李香君义愤填膺,在酒席筵前,面对“作威作福,遗误天下”、“面厚心黑”的马士英、阮大贼、杨文聪之流,破口大骂:“你们堂堂列公,既不能以身报国,又不能爱护百姓,只会苟且偷安,粉饰太平,这是什么时候,还在征歌选舞,国家大事,放在脑后。……看将起来,你们的心都死了!”骂得何等好啊!骂得何等解恨!一个封建社会的薄命女郎,竟能如此蔑视“勇于内争,暗中勾结敌人”的权贵们,呵斥群妖,怎不令人肃然起敬?怎不激起有良心的中华民族的子孙,在那国难当头之日奋起报效国家?欧阳予倩在《桃花扇》中借离合之情,写兴亡之感,凭借剧中人之口,说出了当时群众心里想说而不敢说的心里话。

综观欧阳予倩的抗战剧作,尽管题材上有直接反映抗日斗争现实的,也有间接为抗日斗争服务的,但所有剧本的思想内容有一个共同点——“即不再停留在对受苦受难,软弱无力的被压迫者的同情与怜悯,而是向人民大声疾呼、团结起来,以阶级的、集体的力量,与侵略者、压迫者进行斗争,自己起来解放自己。这体现在作品中的作者的世界观的飞跃,从民主主义思想到马克思主义的飞跃”。这个“飞跃”始于“一二八”淞沪抗战。在这之前,欧阳予倩对统治者还存有某些幻想,从这以后,“他看透了蒋介石热心反共无心抗日的真面目,以及豪绅地主的堕落,一部分知识分子的软弱,使他深刻认识到只有在党的领导下的工人农民才能救中国”。作者世界观的这种“飞跃”,使他在抗战期间所写的剧本,无论是话剧、歌剧或戏曲,字里行间无不浸透着他对祖国和人民深厚的爱,对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无比仇恨。由于他内心蕴藏着这种崇高的感情,才像辛勤的矿工从地层深处开挖宝藏那样,不断从如火如荼的抗战现实生活中采撷各种题材,拓展了剧作的表现领域。因此,欧阳予倩抗战时期的剧作,无不具有强烈的思想性。

抗日战争时期,是欧阳予倩戏剧创作的高峰时期,也是他的创作趋向成熟的时期。他在这一时期的戏剧创作,不仅“作品富有现实内容”,而且一直在努力“考虑艺术形式完整”,追求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结合。前一部分已经阐述了欧阳予倩抗战剧作的思想性,这一部分将扼要地评述这些剧作的艺术性。

在话剧和戏曲创作中,力求使话剧这种外来的艺术形式,跟我国古老的民族戏曲的艺术形式互相借鉴,互相促进,这是欧阳予倩抗战剧作的重要艺术特色之一。在五幕历史话剧《忠王李秀成》第一幕第一场中,采用了中国传统戏曲中惯用的幕内做戏的手法,未见其人就已先闻其声。群众从所闻其声中,已经明白曾国荃又率湘兵围困天京,天京处在危急之中了。幕还未启,已把群众带进了剧情之中。这不仅增强了话剧的表现力,也为话剧的民族化开了先河。同样,在桂剧等地方戏曲创作中,欧阳予倩也大胆地运用话剧的表现手法。像桂剧传统戏的舞台美术,可以说是一个薄弱环节。欧阳予倩在他创作的桂剧中,把话剧的布景、灯光装置引进到改良桂戏中来。如演《梁红玉》时,舞台上出现了城壕、营幕,战船等实景,这在桂剧舞台上是破天荒第一次,演员立于战船上做戏,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。实景的运用,不但在直观上使桂剧舞台焕然一新,更为重要的是为提高桂剧的表现力开辟了一条新路。

人物形象鲜明,是欧阳予倩抗战剧作的又一艺术特色。剧中人如《拾玉镯》中的孙玉姣、《人面桃花》中的杜宜春、《桃花扇》中的李香君、《梁红玉》中的梁红玉、《木兰从军》中的花木兰、《渔夫恨》中的肖恩、《忠王李秀成》中的李秀成……无不栩栩如生,各具个性。孙玉姣活泼可爱,杜宜春善感多情,李香君爱憎分明,梁红玉气宇轩昂,花木兰英姿飒爽,肖恩嫉恶如仇,李秀成耿耿忠心。作者在塑造这些人物时,根据剧中人的身份,年龄、地位、性格及所处的典型环境,采用了多种艺术手法。语言的高度个性化便是其中的一种。下面仅以梁红玉的语言为例略加说明。她一出场唱道:“强盗侵凌天人愤,眼看神州要陆沉。红颜慷慨须眉奋,杀敌还须共担承。”这位“红颜”给观众的第一个印象——来势不凡。接着她又唱道:“自古说红颜多薄命,世间不重女儿身,是我偏要来挣扎,打破陋习见光明。”这里的“偏要”、“打破”,加深了人们对这位“来势不凡”的主人公的印象。她不是那种听天由命软弱可欺的弱女子,而是一位意志坚强英姿勃勃的巾帼女将。当韩元帅问她为什么不在厨房烧饭,而到城外去操兵时,她理直气壮地答道:“花木兰可以替父从军,梁红玉怎么不能帮丈夫打仗?既要打仗,又哪能不操兵呢?”这些话不是一般妇道人家说得出来的。从这些独具个性的语言里,梁红玉那气宇轩昂的气派,巾帼英雄的形象活现在观众眼前。

悲壮美是欧阳予倩抗战剧作艺术的显著特色。在前面列举的剧目中,《桃花扇》和《忠王李秀成》这两个代表性的剧目,都是悲剧。剧中主人公李香君和李秀成,他们都以悲惨的命运而告终。歌妓李香君经过生命的多次搏斗,最后被侯公子利禄熏心,忍辱降清求取功名所气绝,含恨而死,忠王李秀成是在天京陷落,被敌人生擒后壮烈牺牲的。他们的死是人间的悲剧。这一幕幕悲剧,反映了他们所处的那个腐朽黑暗的时代。这一幕幕悲剧,给人的感觉并非教人消沉、颓丧,而是悲而壮,悲而美,令人奋发,催人向上,犹如一首威严悲壮的战歌。那歌声气吞山河,震天价响,在人们的心田激起一股股强大无比的力量。剧作者塑造的这种悲壮美,以它那震撼人们心灵的艺术魅力,化为千千万万抗日军民强大的精神力量。

由于欧阳予倩出身于演员,又做过多年的导演,具有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,因而在设计服装、布景、灯光和场次转换等方面,不但在地方戏曲中吸收外国戏剧中的长处,还巧妙地在话剧中采用了电影的某些手法,这对增强剧作的表现力,无疑是大有好处的。

正如欧阳予倩自己所说,他的抗战剧作“也有不大够标准”的地方。比如他应时赶写的“急就章”一一《战地鸳鸯》和《我们的经典》等,显得简单而粗糙,缺乏艺术感染力。即使像在当时产生过一定影响的独幕剧《越打越肥》,也缺乏深度,矛盾不够集中,主要人物给人印象不够深。瑕不掩瑜,尽管在欧阳予倩的抗战剧作中,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不足,然而,他在抗战时期写就的大量剧作,既为桂林文化城增添了光彩,也不失为我国现代戏剧宝库中的艺术珍品。

原载中央戏剧学院学报《戏剧》1990年第2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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